外公酿的柿子酒
十月的风透着凉意,外公酿酒的日子又到了。老屋西头的柿子树仿佛知晓一般,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桠,像一个个悬在晴空里的橙红色灯笼。外公佝偻着背站在树下,眯眼打量了半晌,用沙哑的嗓音说道:“老黄历翻到时候了,今年的柿子,够酿一坛好酒了。”这些柿子熟得恰到好处,黄中透红的果皮泛着光泽,正是最适合酿酒的状态。外公搬来榆木梯子,梯脚上缠着去年冬天我帮他捆的用以防滑的麻绳。他踩上去时,梯子发出熟悉的咯吱声,仿佛在问候老友。
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梯脚,外公却用皱巴巴的手掌轻拍我的手腕:“稳当着呢。”言罢仰头探向向阳处的那枚柿子。他的动作极轻极缓,布满老茧的手指托住果实底部向上一抬,柿子便乖顺地落入掌心,连果霜都未曾蹭落。
竹篮渐满,有枚特别饱满的柿子滚到草窠里,我拾起时发现向阳面的果皮已经泛出透明的质感,宛如裹着一层蜜糖。猛然想起孩提时,我总馋不过,抻着脖子要摘青柿子。外公也不阻拦,只挑一颗微黄的递给我:“再等等,得等到老祖宗定下的时节,才甜得正好。”我咬了一口那柿子,登时皱眉咂舌,外公笑得眼角绽出深纹,顺手教我辨认柿子的成熟度:“你看这果脐,要微微开裂才是最好的。”
“够数了。”外公扶着腰缓步下梯,藏青色裤管沾着苍耳,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风里颤动。院角的桂花还剩最后几缕残香,混着柿子的清香扑面而来,空气中似乎已萦绕开柿子酒酿好时的醇香。
灶房梁上悬着去岁的酒坛,陶土坛身渗着深褐色的糖渍。外公打来山泉水,我蹲在青石槽边淘洗柿子。水纹荡漾间,果实在掌中滑动,碰撞出清脆的响声。外公坐在门槛上去蒂破浆,布满老茧的手指握着木杵,将柿肉在陶盆中研磨成金黄色的蜜浆,果香随着动作在深秋的空气里缓缓氤氲开来。
“按老日子下麴,来年按老日子启坛。”外公将柿浆倾入酒坛,按祖传的比例撒入麦麴,用竹筷细细搅匀,静待片刻让麴菌苏醒,才徐徐注入适量凉开水,水位与坛口留出一掌的空隙。他郑重地按家里传下来的古法,用竹筷在坛沿叩了三声,说是“让酒认得回家的路”。阳光从木窗格漏进来,在他佝偻的脊背上镀出柔和的光晕。麴粉落入坛中时,细密的气泡如星子般在琥珀色的浆液中升腾,漾开一片苏醒的生机。
外公轻抚坛身道:“用这老法子酿酒,比现在的新法子多了份天地灵气。酒如人生,急不得也慢不得。”封坛时,他将油纸覆于坛口,用麻绳扎紧。我们默默对坐,柿子树沙沙作响,檐下风铃轻吟,恍若时光深处的回音。
临别时,外公往我手中塞了一小坛去年的柿子酒,缓缓说道:“想家时就尝一口。”我捧着陶坛,感受到掌心沉甸甸的温度,仿佛揣了一整个十月的秋光。我不忍就这样离去,回头时,只见外公的身影已隐入暮色,那棵柿子树在秋风里轻摇,枝头未摘的果实高高挂着,在渐凉的秋意里静静酝酿着甜蜜。
我抱起那坛柿子酒踏上归途,坛中的酒液随着脚步轻轻晃动。这坛中盛的何止是柿子的甘甜与酒的醇香,更是一位老人用光阴酿造的深情。
(瞿杨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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