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db:作者] 发表于 2025-10-2 15:43

缙云丨杨春梅:一坛甜香里的岁月回响


一坛甜香里的岁月回响
文/杨春梅
暮色四合,长桌蜿蜒如诗行,摆开在永安镇的晚风里。夜未深,灯火初上,每人面前一坛,陶瓮素朴,竹管轻插,酒香如丝,悄然缠绕鼻尖。轻轻吮吸一口,那温润甘甜顺着竹管滑入喉间,仿佛不只是饮下了一杯酒,而是啜饮了一段沉睡已久的旧时光。刹那间,心湖微漾,母亲的身影便从记忆深处缓缓浮现——她低眉浅笑的模样,已被岁月打磨得模糊不清,唯有那些与她共度的琐碎日常,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如这酒香般氤氲而起,温柔地将我包围。最清晰的,是屋角那一瓮静静发酵的酒,甜香混着水汽,在童年昏黄的灯光下袅袅升腾。自此,便在我生命的底色里,酿成了半生不散的眷恋。
这天下午,我随友人踏入高安“梅作坊”的院落,木门吱呀作响,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农耕文明的门扉。蒸汽裹挟着粮食的醇烈扑面而来,几位老师傅围坐在陶瓮旁,动作沉稳而精准,像在驯服一匹野马。
一位脸庞黑红的老匠人正将浸泡透的高粱倒入木甑,灶膛里柴火噼啪炸响,火舌舔舐着甑底,水汽沿着木缝蒸腾而上,把暗红色的高粱粒蒸得裂口开花,露出雪白的芯。“高粱比糯米倔,火候差一分就硬芯,多一分则烂糊。”他边说边用铁铲翻动,每一铲都带着力道,仿佛在和粮食较劲,“要的就是这‘爆腰不破皮’的劲道!”待高粱晾至温凉,他抓一把酒曲,指缝间漏下的粉末如雪,均匀洒在摊开的高粱上。随后,他双手插入粮堆,呈虎爪状翻搅,手背青筋凸起,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。“根据高粱黏性不同,拌曲得用巧劲。”老板在一旁解释,“酒曲是祖辈调试的方子,大曲主香,麸曲提甜,少一样,就没了那股子烈中带柔的劲儿。”
拌好的高粱被分装进小口陶瓮,师傅们蹲下身,一圈圈缠紧稻草。“封瓮不能太严实,高粱酒性子躁,得留条缝让它喘气。”老匠人拍拍瓮身,像在安抚一匹烈马,“至少六十天,让粮食和酒曲慢慢‘打架’,急不得。”
看着那一排排静默的陶瓮,我心头蓦然一颤——这场景,竟与儿时母亲酿酒的画面重叠。那时每到秋收,她会在后院支起灶台,蒸高粱、拌酒曲、封瓮,沉默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。我常蹲在旁边看,她便掰一块蒸软的高粱塞给我,那微甜中带着涩的滋味,至今仍在舌尖徘徊。后来才知,母亲的手艺源自垫江乡下的外婆。而垫江,早在明清之际便已成形,如今更是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,代代相传,未曾断绝。
作坊墙上挂着泛黄的老照片,黑白影像里,赤膊的汉子们肩扛的高粱捆比人还高,瓮边堆着带穗的秸秆。没有温度计,没有不锈钢桶,只有一双手、一双眼,依循节气,把握火候,将最普通的红高粱,酿成一口绵长的烈与甜。
这哪里是酿酒,分明是在用时间雕琢情感,以匠心守护血脉。每一坛,都是土地的馈赠,是家族的记忆,更是文化根脉的延续。母亲当年所酿的那一瓮酒,之所以让我念念不忘,不仅因其味清甜、其香悠远,更因为它承载着一种无声的传承——那份细致、那份郑重、那份对生活近乎虔诚的态度。
走出作坊时,夕阳正斜照巷口,光影斑驳,如同岁月的指纹。手中捧着老板赠送的一小坛新酿高粱咂酒,沉甸甸的,恰似当年母亲递来的那一碗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:为何三十载光阴流转,我仍无法忘怀那一缕带着涩味的甜香。那不只是母亲的味道,更是这片土地上,无数双布满老茧的手接力传递的文化温度。它藏在一粒高粱的裂变里,融在一缕蒸汽的升腾中,也流淌在一个个庄稼汉的沉默坚守里。
夜阑人静,独坐窗前,轻轻启开坛盖,酒香霎时弥漫满室。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母亲仍在后院封瓮,而永安作坊的角落,也有年轻学徒正跟着师傅学习翻拌高粱。万家灯火之中,总有这样一些光,照亮着一双双传承的手,让甜香穿越时空,绵延不息。
这香气,不只是属于过去的回响,更是通向未来的根脉——只要还有人愿意慢下来,守一份倔强,酿一坛真情,这份古老的味道,就会一直飘下去,飘向更远的远方。
(作者简介:杨春梅,重庆市垫江县作协副主席,重庆市作协会员)
页: [1]
查看完整版本: 缙云丨杨春梅:一坛甜香里的岁月回响